潮退時,神明在鹽沫裡生根 ——白沙屯(墩)記事
潮退時,神明在鹽沫裡生根 ——白沙屯(墩)記事
一
當過溝溪將最後一捧淡水送入台灣海峽,浪花便在白沙屯的沙丘上凝成鹽晶。十七世紀的漢人船工捧著媽祖像登岸時,腳下踩碎的正是這般細碎的白。他們或許不曾想到,這尊被海風蝕得斑駁的軟身神像,會在這片「生番」與移民爭奪的荒埔裡,長成一座永不熄滅的燈塔。
移民的扁擔一頭挑著稻種,一頭壓著神龕。乾隆年間的墾戶們將汗水浸透的土地割出一塊獻給媽祖,猶如在苦難中剖開胸膛供奉心臟。那時的廟尚不存在,神像在茅屋間流轉,爐主家的土灶與媽祖共享煙火氣——人間的溫飽與神明的慈悲,原就該在同個陶甕裡熬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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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
同治二年的風特別腥鹹。當泉州師傅將最後一塊土埆砌上牆基,白沙屯人突然在廟脊的弧度裡讀懂了命運:這座粗礪如牡蠣殼的建築,不正像他們被海潮反覆淘洗的人生?沒有雕梁畫棟,沒有金漆匾額,但當軟身媽祖的衣袂被穿堂風掀起時,信眾看見的分明是神明踏浪而來的足印。
廟成那日,海灘上跪滿香燈腳。這個從清代便烙進閩南語的詞彙,此刻在鹽鹼地上發了芽。他們的草鞋不是丈量里程,而是在時間的裂縫裡播種信仰——進香路上每一道血泡,都是寫給媽祖的無字疏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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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
曾在某個夤夜尾隨進香隊伍。神轎忽疾忽徐,如媽祖踩著潮汐的節拍起舞。前方有老者將線香插進田埂,火光連綴成地上的銀河。「這是給迷途孤魂照路的。」他說。忽然驚覺,白沙屯人供奉的不只是海神,更是將所有流離失所都納入懷抱的母性。
咸豐年間的爐主制度早已湮滅,但當現代香燈腳運用GPS追蹤神轎時,智能手機的藍光竟與百年前的香火疊合。科技能定位經緯,卻測不出那尊軟身神像在多少顆心裡投下錨點。白沙屯媽祖從不固定路線,正如苦難從不預告降臨的方位——但跟著神轎踉蹌前行的人都知道,信仰的終點永遠是黎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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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
臨去白沙屯前,別忘了掬起一捧帶沙的潮水。指縫間流逝的,是乾隆年間獻給媽祖的墾荒稻穗,是同治年間夯築土埆的牡蠣灰,是香燈腳磨破的草鞋碎屑。鹹苦的液體在掌心蒸發後,唯餘幾粒晶體閃爍——那是被神明親吻過的鹽,是海與陸、人與神、苦難與救贖永恆的結晶。
白沙屯的沙丘仍在增生,像媽祖不曾停歇的步履。當下個世紀的潮水湧來,我們的悲歡也將被淘成沙粒,供後來的香燈腳在月光下數算:看,這裡埋葬過多少擱淺的靈魂,就有多少顆星星從媽祖的衣褶裡誕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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