亂世風雲-01

 【01】



蔡桑枯槁的指節陷進米斗邊緣的裂紋,木刺扎進指甲縫的痛感細密如蟻。四十三道刻痕在稗穀堆裡蜷曲成蛇,昨夜妻子用縫衣針刻字時的沙沙聲仍在耳畔迴響——那根針刺穿她喉嚨前,先扎透了糊窗的《民報》。泛黃報紙上「十三公司捐糧千石」的墨字浸著血漬,像極了上月暴民湧進米倉時,沾在搗米杵上的腦漿。


風捲起「白米售罄」的告示拍打門框,蔡桑恍惚看見三年前初開米鋪的光景。那時木斗紋理尚潤,妻子總愛將新舂的粳米抹在他掌心:「你聞,這才是活命的香氣。」而今指縫間只剩稗穀乾硬的稜角,摳進掌紋便散作粉塵,倒像極了陳長官說話的腔調——「台灣米夠吃三年」的保證從他金牙縫裡迸出來時,也這般碎得拼不成句。


灶台青磚上的血字在腦海裡忽明忽暗。昨夜妻子熬湯的陶甕還留著餘溫,他盯著甕底那層稀得照見月影的米湯,突然想起半月前十三公司的帳房來過。綢衫下擺掃過米斗時帶起一陣沉香味,那人用象牙煙桿敲著空蕩蕩的米倉:「蔡老闆何苦死守規矩?日本人倉裡的陳米,摻三成砂石照樣搶破頭。」


牆角蟑螂窸窣啃食著米斗底層的霉斑,蔡桑數著木紋間的刻痕,第四十三道恰是上月初七——三百斤官倉救命米湧進區公所那日。他親眼見著黃家米行的夥計將砂石壓進麻袋底層,暴民卻舉著火把衝進自家鋪子。妻子當時攥著他的腕子,指甲掐進皮肉的聲音和現在一樣清晰:「我們沒摻假!我們沒摻假啊!」


寒風突然捲進半張破報,十三公司「開倉濟民」的告示在樑柱間翻飛。蔡桑盯著告示角落的徽記,想起昨夜妻子咽氣前攥住的針線包——裡頭藏著去年替人運私米的收據。米斗底層的暗格突然變得滾燙,壓著三百斤精白米的借據正在發酵,那上頭按著區長的紅指印,比灶台上的血字還要鮮艷三分。



【02】




日頭毒得能曬裂龜殼,糧食局的鐵皮卡車在黃土路上碾出兩道血槽。戴白手套的科員踩著漏米堆下車時,老農陳火旺正跪在塵埃裡,顫巍巍撿拾著嵌進車轍的米粒。「戰略儲備懂不懂?」黑皮鞋尖踢飛半掌白米,濺在佈告欄「平糶濟民」的告示上,墨字混著黃泥糊成團團鬼臉。

三丈開外的米市早空了攤位,瘸腿佃農攥著三十二元新鈔的手背上暴起青筋。半月前這疊錢能買四斗糙米,如今連裝糠的麻袋都摸不著邊——糧食局的磅秤員昨兒喝醉說漏嘴,倉底霉米全摻了土砂粉,運去港口換了東洋的縫紉機。

苦力阿海摸進米鋪後院時,懷裡揣著的薪資條還帶著糖蜜味。台糖公司的紅印在月光下泛著鐵銹色,蔡桑盯著「三十五年六月」的字樣,恍惚看見阿海媳婦臨終前咳在粗布上的血花。溪畔十八根煙囪熄了十五根,剩下三根日夜吞吐著送葬的紙灰,混著斷炊人家的炊煙飄過米倉,在「戰備儲糧」的封條上結成黑繭。

糧食局庫丁們的骰子聲穿透磚牆。蔡桑記得半月前查庫的陣仗,戴金絲鏡的課長捏著象牙柄放大鏡,對滿倉蛀米嘖嘖稱奇:「這等成色送去上海,夠換十箱盤尼西林。」當夜便有穿馬褂的掮客上門,說是要用磺胺藥片換陳米,臨走時油紙傘尖滴落的水漬,在青石板上匯成「十三公司」的草書。

阿海突然劇烈咳嗽,薪資條的糖漬黏住蔡桑指尖。去年端午的景象鬼魅般浮現——那時溪面還飄著龍舟鼓點,糧食局的汽艇卻在河道撒石灰滅蟲,白茫茫的粉霧裡,三百擔新米全發了芽。眼下阿海喉嚨裡嗬嗬的聲響,倒像極了當日泡爛的米粒在艙底翻滾的動靜。

更梆敲過三響時,庫房鐵門軋軋升起。十輛載重卡車吃進兩千石白米,車燈掃過路旁新墳的招魂幡,照亮「餓殍」二字如血。蔡桑攥緊阿海留下的糖廠襟章,金屬稜角刺進掌紋的痛楚,竟與當年捧著新舂白米嗅聞時的顫慄,一般無二。


【03】




臘月的鷺江浮著冰碴,文雄解開纜繩時,月光正照透船板夾層的榫卯結構。二十石白米嚴絲合縫嵌在龍骨暗槽裡,這手藝傳自祖上造福船的老匠人——光緒年間藏過火銃的機關,如今裹著廈門來的救命糧。

糧食局緝私隊的探照燈掃過港灣時,船老大們都認得那抹慘白......

上月林家米船被攔在料羅灣,當緝私隊的槍托撞上陳科長第三根肋骨時,他忽然聞到海風裡的鐵鏽味。那枚烙著「台糧特貳柒」的火漆封條正在帆布下皸裂,鮮紅蠟印扭曲成台灣輪廓,恰似他西裝口袋裡未及銷毀的廈門米價密函。

「這批軍糧…是奉省府急令…」陳科長喉頭滾動的官腔,被浪濤聲碾成碎片。緝私隊長用刺刀挑開帆布,月光潑在米袋火漆上,照出總督府時代「米穀統制」的菊花紋——這批昭和十八年鑄的鋼印,竟在光復後第三個冬天重現江湖。

槍管抵住後腰的瞬間,陳科長聽見自己脊椎傳來榫卯脫臼的脆響。他想起昨日在糧食局會議室,參謀長如何用指揮棒點著海圖:「剿匪區米荒,可比共軍子彈更利於瓦解民心。」此刻共軍子彈沒來,自家警備隊的湯姆生衝鋒槍倒是在米袋上鑿出蜂窩狀彈孔。

「報告隊長!清點完畢,五十四萬斤精米全數查扣!」緝私隊員的臺語口音混著漳泉腔,刺得陳科長耳膜生疼。他西裝內袋的派克鋼筆突然爆裂,藍黑墨水在襯衫上暈出台灣地圖——這支筆是去年赴南京述職時,糧食部長親贈的「反共抗俄模範」獎品。浪頭拍打船舷的節奏裡,混著緝私人員數銀元的叮噹聲:「五十四萬斤精米折合二千七百塊賞銀,夠買半條炮艇」。

緝私隊長撕下火漆封條時,陳科長的記憶開始剝落。先是忘記自己何時調包了米袋裡的軍糧,接著忘記三天前在鼓浪嶼招待所收受林家的金條數量,最後連結婚廿載的妻子容貌都化作霧中殘影。唯獨記得海風捲來的鹹腥裡,混著廈門米商那句閩南話:「陳科長是聰明人,失憶比失節容易。」

當驗屍官掰開陳科長緊握的右手時,發現掌心嵌著半枚火漆殘片。那斷裂的菊花紋在鎂光燈下,竟與糧食局大印的防偽暗記完美契合——只是花蕊處多了一道嶄新刻痕,像極了參謀長辦公室那柄日本軍刀的刃紋……

文雄最後的航程選在朔望大潮。寒流捲來的薄霧中,緝私快艇切開浪牆的姿態,像極了當年日軍驅逐艦包抄漁船的陣勢。探照燈柱釘住船身的瞬間,夾層米袋漏出的白屑在光束裡飛舞,竟與清明撒紙錢的場景別無二致。

「砰砰」兩聲鉤鐮槍穿透船幫,帶倒刺的鐵爪撕開藏米暗格。緝私隊長踩著滾落的米堆躍上甲板,腰間牛皮鞭梢還沾著前夜私梟的血痂。文雄攥緊開船前求來的媽祖令符,檀木牌位「庇佑平安」的金漆,正映出艙底滲出的血水——那是躲在米堆裡的阿泉伯,被流彈削去半個頭顱。

參謀長次日的慶功宴擺在鼓浪嶼別墅。水晶吊燈下呈報的「破獲廿餘囤戶」戰報,墨跡未乾的數字正好對應港邊新增的寡婦數量。勤務兵端上佛跳牆時,參謀長筷尖挑起髮菜笑道:「這海藻紋路多像緝私艇的包圍網」,渾然不覺湯裡沉浮的乾貝,酷似被漁網纏住的手指骨節。

更夫敲過三更時,潮水沖刷著灘頭半截焦黑船板。文雄媳婦摸黑撿回塊帶榫頭的殘木,那暗槽結構原是公公傳下的保命絕活。月光淌過榫眼時,忽然照出幾粒晶瑩——二十石白米早被浪捲去,唯剩夾縫裡的鹽晶閃著冷光,像極了寒夜裡凝而不落的淚。


【04】




寅正三刻,蔡桑指腹摩挲著米斗底部的菊花紋。昭和十二年鑄的銅榫卯在晨光裡泛著幽青,當年父親鑿這暗格時,臺灣正飄著「農業報國」的傳單雨。此刻三斗蓬萊米在夾層沙沙作響,竟與妻子臨終時喉頭的痰音別無二致。

卯初梆子響過三巡,糧船進港的汽笛始終未鳴。蔡桑盯著縫衣針在米堆上顫巍巍畫出的血卦,忽然聽見米缸底傳來父親的呵斥:「徵糧隊破門時,你娘就是這般扎指滴血守米甕!」窗櫺透進的曦光裡,那灘褐血正慢慢凝成台灣輪廓,缺口處恰是文雄漁船常走的料羅灣航路。

辰時糧車轔轔碾過石板街。蔡桑扒著倉庫鐵網,看見麻袋堆裡竄出幾隻肥碩老鼠,背毛油亮得像是浸過參謀長髮蠟。「軍需專用」的硃砂印從袋口淌下,在晨露裡擴散成黃埔江的潮痕——那些米粒此刻正湧進招商局貨輪的艙腹,化作上海交易所黑板上的粉筆數字。

「蔡老板行行好!」巳正的日頭剛爬上「五穀豐登」匾額,披頭散髮的春妹便撞開店門。她懷中嬰兒的啼哭像把銼刀,將蔡桑耳畔文雄「廈門米賤」的私語寸寸削落。當第十個老佃農掏出明治年間的地契抵押時,蔡桑突然看清匾額裂縫裡嵌著的不是灰塵,而是去歲秋收時文雄撒落的稗穀。

午初的鐘聲裹著海風撲進店堂。蔡桑掄起米斗砸向「平糶」木牌的瞬間,榫卯機關彈射出的蓬萊米在空中炸開白霧。癱坐在門檻的阿火伯突然啞笑:「這米雨比昭和二十年美軍轟炸還密!」搶米的人群在漫天白粒裡扭曲成嘉南平原的蝗災,某個繫紅肚兜的幼童被踩斷肋骨時,發出的脆響竟與當年父親折斷徵糧隊刺刀如出一轍。

未時三刻,最後一粒米墜在「五穀豐登」的「登」字凹槽裡。蔡桑撿起半片帶血指甲,發現紋路竟與米斗暗格的防潮銅片完全吻合。港邊突然傳來汽笛長鳴,參謀長專輪正劈開浪花駛向港口——那雪白的船尾浪沫裡,依稀浮著文雄漁船桅桿的殘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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