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得祿墓前的長嘆
王得祿墓前的長嘆
暮色如墨,我驅車駛入嘉義縣六腳鄉雙涵村的阡陌小徑,車輪碾過飛揚的塵埃,曠野盡處,突現一方蒼翠——嘉義一級古蹟王得祿墓園靜臥於此,如一枚被歲月摩挲的青色玉玦。這座佔地近兩頃的墓塚,曾是記憶中荒草蔓生的寂寥之地,而今竟舒展成遼闊的碧色絨毯,石獸列陣相迎,恍若歷史的儀仗從嘉慶朝的煙雲中走來。
一、石像森列,將軍魂歸處
墓道兩側,石虎踞伏如蓄雷霆,石羊垂首似聽鼓角,石馬昂揚欲踏浪濤。最是那對石翁仲,甲胄斑駁而目光如炬,彷彿仍守著黑水洋上的烽火。墓碑鐫刻:「誥授建威將軍、晉加榮祿大夫,歷任福建浙江提督⋯⋯贈伯爵、太子太師,賜諡果毅」——三十二字的功名,凝成臺灣武將的巔峰印記。我撫過冰涼碑石,指尖觸及道光十二年(1832)的硝煙:那時六十二歲的王得祿白髯飄灑,持劍策馬於嘉義平原,鎮壓張丙之亂的身影,果真是疆場老將,血性未冷而智謀愈沉。
二、海濤聲裡憶崢嶸
墓園寂寂,忽聞濤聲隱隱。那是嘉慶十一年(1806)的閩海怒潮!三十艘同安梭船劈浪如箭,王得祿立於艦首,玄袍獵獵如展鷹翼。彼時海盜蔡牽的砲火染紅黑水洋,他率水師包夾合圍,火攻船焚盡賊艦,終教一代梟雄沉屍滄溟。此戰功成,清廷賜封二等子爵,福建水師盡歸其轄。遙想少年將軍十五歲入武庠,從林爽文之役的血火中崛起,到縱橫臺海三十年,恰似用刀鋒在波谷浪山間鐫刻的史詩。
三、荒誕傳奇掩真容
徐風掠過石馬空鞍,傳來電視劇的鑼鼓喧囂。四十年前《嘉慶君與王得祿》的幻影浮現:虛構的嘉慶帝南遊,護駕的「太子太保」王得祿受封領賞——這荒誕戲碼竟讓「太保」再度揚名。歷史在此打了個踉蹌:真實的王得祿從未見天顏,太子太師銜乃身後追贈;而民間津津樂道的「護駕功臣」,實則是血戰海寇的鐵血提督。石像生沉默望天,似在嘲諷:傳奇比史實更長腳程,英雄本色終被胭脂戲妝掩去。
四、青史黃塵兩蒼茫
暮靄漸濃,我倚著石羊席地而坐。忽覺這墓園像極一頁被風掀動的史冊:左側范夫人、右側陳夫人的合葬格局,暗喻將軍征戰背後的閨閣長盼;石龍鳳盤踞墓垣,恰似清宮特展中那件御賜彩繡蟒袍的紋樣——當年他穿著它跪接聖旨,而今華服早化塵土,唯餘石上斑痕。鴉片戰爭的烽煙裡,七十二歲老將奉旨戍守澎湖,卻病逝軍中。道光帝追贈伯爵的詔書飛渡海峽時,棺槨已入此壙穴⋯⋯
殘陽沒入墓塚,將石翁仲的影子拉得細長。多年後舊地重訪,荒草變作碧茵,而將軍的真相仍在傳說迷霧中浮沉。離去時回望曠野,忽聞一聲輕嘆——不知是風過石馬的嘶鳴,還是歷史本身在吐納滄桑。
评论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