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竹本水巷~北港中央市場憶往:煙火人間的消逝長歌》
《竹本水巷~北港中央市場憶往:煙火人間的消逝長歌》
【圖為民國55年的宮口與中央市場】
【由於年代久遠,有些攤商的位置恐混淆,煩請不吝斧正,找回鄉親們共同的回憶】
題記
一、鼎沸的市聲,流動的盛宴
宗聖臺的石階還沁著晨露,醬菜甕已揭開陶蓋,鹹香混著味噌的醇厚,陶甕列陣如兵,味噌的赭褐、豆醬的沉金,在晨光中流淌,似一封未緘的鄉書。對街的香菇肉羹蒸騰白霧,勾芡的湯汁裹著肉塊,滑過舌尖的暖,是北港人晨起的儀式。忽聽「丁科」的刀鋒起落如樂章,砧板已響徹多時,小香腸嫣紅如珊瑚,粉腸透著米漿的月白,刀起刀落間,油花在鐵盤上迸跳,在盤上疊成胭脂山——那時不稱「黑白切」,只喚「滷熟肉」,名號裡藏著市井的直率。
中山路的彎弓門下,愛國獎券攤前總聚著一簇希望,紅紙金字耀得人睜不開眼。進入後左側第一家是蘇家羊肉湯,鍋裡終日咕嚕,粉肝切片薄如蟬翼,鮮嫩竟似初凝的膏脂,澆一匙麻油薑絲,在寒夜裡煨暖了半世紀的胃囊。再往深處去,土城的土魠魚羹,酥脆外衣裹著雪白魚肉,到隔巷吃麵線糊時,總不忘再來點滷蛋白,對角店賣粽子,粽葉掀開時,花生香混著豬肉氣息漫開。這方寸之地,五步一江湖,十步一乾坤,穿行豬砧後,阮囊漸澀,人聲漸稠,市聲織就童年的經緯。
二、華燈初上的味覺密碼
當夕陽染紅媽祖廟燕尾,暮色四合,市井驟然蛻變。石山樓海鮮攤的的燈「啪」地亮起,紅蟳蒸出蟹殼紅,老闆舀起蟳羹的動作如儀典,桌旁的蟹膏在羹湯裡漾開晚霞,還有那碗香菇肉羹,總讓我吮指回味。門口對角阿松的滷鍋翻騰百年滷汁,豬腳皮顫巍巍透著琥珀光,滷肉飯的肥瘦比例,是北港人舌尖上的黃金分割。
對面一字排開,炒鱔魚的鐵鑊竄起藍焰,爆出金紅火花,照亮兄弟檔攤前疊起的粗碗,雞肉飯淋著雞油醬色,𩼣魚湯清味厚,每當走過,光聞香味就是種最棒的享受。歸鄉的遊子,腳步未及門檻,先撞進一街燈火。
三、火劫之後,失落的味覺版圖
民國七十七年農曆三月十九,一把火撕開夜幕。那場大火來得猝不及防,烈焰吞沒數十年積澱的木樑瓦檐,延宕九載方得重建。烈焰吞沒木樑時,丁科的砧板、蘇家的湯鍋,皆在劈啪聲中化為焦土,從此只存於耆老口耳。焦黑的梁柱如巨人骸骨,醬菜甕碎裂成陶片星河,宗聖臺石階上,半融的獎券金字黏著灰燼,昔年的香火通衢,轉瞬成瓦礫場;無數攤商星羅棋布,從此散佚。
睽違多年的遊子歸來,只見龍華富貴市的水泥樓宇拔地而起。停車場吞噬了醬菜甕的角落,精品店玻璃映不出羊肉湯的熱氣。他們舉起相機,鏡頭卻顫抖——當年「四五」雜貨店的琳瑯滿目、石山樓對街的炒鱔火光,全成了取景框外的鬼影。廟埕依舊人潮如織,可那些深宵撫慰飢腸的攤車,已隨中央市場的灰燼散入雲霄;那些深宵歸鄉的旅人,再無熱羹暖寒夜,無形溫馨已成絕響。
四、餘味長存處,即是故鄉
今人踏過拓寬的中山路,電子看板閃爍如星,卻照不亮彎弓門下的獎券攤舊址。有人說,北港的食魂在牛墟、夜市飄蕩,在觀光街的粉圓冰裡復活。然老饕皆知:蟳羹再鮮,缺了宗聖臺的市聲伴奏,終是獨奏;滷肉再嫰,失了中央市場百味交織的底韻,不過孤芳。
廢墟上重建的何止樓宇?是一整套味覺信仰的崩毀。當遊子午夜夢迴,耳畔迴盪油鍋的滋滋、湯勺的叮噹——那攤商燈火匯成的銀河,早已烙進基因。北港的慈悲,是任火劫帶走磚瓦,卻將煙火氣凝成琥珀,懸在每個離鄉人的胸口,沉甸甸,溫熱如初。
後記:
嘗聞「一座市場焚燬,半部小鎮史成灰」。然北港奇絕處,在於以味覺編年——當丁科的刀聲隱去,蘇家的湯香飄散,反讓那「永不挨餓的溫馨」在時光裡發酵,愈陳愈痛,愈痛愈真。昔年盛景雖付祝融,然每當返鄉遊子行過朝天宮,鼻尖似又繚繞粉肝的麻油香、土魠魚羹、蟳羹的海鮮味。這座小鎮的靈魂,終在味覺記憶裡浴火重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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